第十章 阴阳相隔
锦绣微愣，没有动。
红凝望着那双眼睛：“你早就知道。”
文信想了想：“如此，我便……”忽然停住。
锦绣默认。
确认她已离开，文信这才看着白泠，开口：“昨夜神君托梦与我，恐怕也该走了。”
终于，他开口斥责：“你太放肆。”
来人锦袍绣带，目光亲切安详。
许久，文信叹息：“你做这些，是不放心她？我看她虽年轻，却极有主意，一时伤心自是难免，但今后就算你我不在，也不用太担心，待我离开，你便速速回昆仑山。”说到这里，语气略转严肃：“来日方长，当前万万不可耽误，既与你师徒一场，你该听我这回。”
红凝抬眸看他一眼，奇怪：“你为什么总劝我修仙，我修仙对你有什么好处？”
红凝站起身，埋怨：“就你回来得巧。”
世间没有永恒的情。
红凝叹气：“和师父在一起是好，可修仙吃不好喝不好玩不好，万一这辈子还没修成就死了，下辈子会不会想起来再修？还有，我辛苦修了几百年，到时候若成不了仙，那不是很不合算？”
锦绣默然片刻，轻叹：“先修仙吧，将来或许……”或许你会改变主意。
自那日之后，红凝便平静了许多，为防止再生意外，师徒三个将方圆数十丈内都布了阵，白泠依旧漂亮冷漠，比起往常没多大变化，出去寻找灵药的次数却渐渐多了起来，往往一趟便能满载而归，都是难得的珍品，红凝根本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，不过目前她也没心思去深究，只尽心照顾文信。
白泠道：“师父不必急着走，且先看这个。”
见她这副模样，锦绣忍不住笑了，轻轻拍她的肩：“你师父有事，快回去。”
文信止住他：“不必，那孩子太过看重人间情义，省得她一场难过，我将来也不能安心修行。”
红凝抬脸：“我是个凡人，所以无论身边的人什么时候走，我都会这样，除非我比他们先离开。”她有些惆怅：“来世我还是会忘了他们，你说得对，人间没有永恒的情。”
锦绣道：“仙界才有永恒的情。”
锦绣点头：“自然。”
文信摇头，欲言又止。
沾惹太多感情会妨碍修行，她知道其中厉害，所以才会尽量配合，想让他安心离去，可惜她终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，想不通也参不透那么多玄妙道理，只知道陪伴教养自己多年的亲人将要离开，要眼睁睁看着他离去而无动于衷，太难。
文信看着她，正要说什么，忽然门被推开，白泠匆匆从外面走进来，几日不见，漂亮的脸上略带疲惫之色，身上白衣却依旧干净平整，无半点污迹。
被文信从路边抱起那一刻，那安详的笑，和这十几年的生活一起，已让她不自觉地产生了依赖，纵然知道他是修行之人，不会太留恋人间感情。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最早离开的那个，时间还很多，一切会照想象中发展。
暑热天气，黄昏的风却吹得人发冷，时有不知名的花瓣随山溪流水漂下。
熟悉的声音，很轻，却能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其中那一丝担心与歉意，红凝迅速转脸，看着他发愣。
红凝沉默片刻，道：“师父修成鬼仙，就真与凡间再无瓜葛了？”
原来如此！猜测被证实，心底反而生起许多失望，红凝别过脸，从他怀中离开，淡淡道：“前世的事我已经不记得，也没兴趣，我只在乎今生，今生你并不欠我什么，你以后不用再这样。”
文信无奈，拉她起来：“我本欲叫你修仙，但你……”
文信伸手拉她至跟前：“这些日子你在难过是不是？”
迟疑代表什么？红凝只觉心一沉，惆怅与失落全涌上来，忙侧身望着树梢的月亮笑了笑，尽量使语气轻松自然：“算了，你走吧，反正我不记得前世，你救过我两次，就算欠再大的人情也已经还清了，凡人是很容易动感情的，可怪不得我，以后你不用再来，免得让我心存妄想。”
锦绣不答。
文信失笑：“罢，还未开始就先想这些，你趁早别修了。”
门关上，房间恢复寂静。
红凝不答。
二人面面相觑，沉默。
白泠看她一眼。
锦绣道：“如今不走，将来也会走。”
红凝慢慢地垂首，将脸埋入他怀中。
眨眼的工夫，那九叶灵芝竟已枯萎，化作一株干草！
眼前的人已不再穿红衣，容貌也已改变，却能与记忆中的人影巧妙地重合在一起。花朝会上，那个小小女子当众宣称想做神后，羞恼却坚定，然而一千五百年后，就在历劫成功那一刻，她转身放弃，永堕轮回，如今人间十世仍本性不改，当真是年少轻狂。
许久，红凝终于抬脸望着他，轻声问：“师父打算什么时候走？”
红凝轻声：“是你。”
说完，他抬起右手微微一晃，掌心立刻现出一株青紫色小草来，小小的圆圆的叶片，叶尖散发着淡而柔和的金光。
匆匆两个月过去，服用了许多灵药，文信的精神真的好了不少，最近几日他破天荒地停止打坐修行，只陪两个徒弟说话，三人倒也其乐融融。
白泠立即转身：“我去叫她。”
一直以来都是亲自在照顾，文信的身体究竟有多大起色，她就算不十分清楚，也绝不至于太糊涂，最近他莫名地停止修行，今天更是早早沐浴更衣，还有那刻意表现的天伦之乐，都让她害怕和不安。
方才凭着勇气支撑，也不觉得难为情，如今他没拒绝，红凝反而不自在了，涨红了脸，想笑又笑不出来，这简直就是在调戏良家男人。
白泠道：“既然我能取到，可见师父就是有缘人，何必推辞。”
“命中注定的劫数，擅自更改只会招至无妄之灾，你想救他，可问过他自己愿不愿意？”锦绣抬手，在她背上拍了拍，“还看不明白？不是每个人都能升仙，难得他有机缘，若因此便要错失升仙的机会，他会满意？”
锦绣默认。
沉默。
文信整了整衣衫，缓步走过去，盘膝坐到榻上，道：“我走了，后事照我先前的吩咐办。”
师徒二人就这样笑话着拉家常，将往事一件件翻出来数，气氛倒是前所未有的轻松，一年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霭似全都消散了。
锦绣看着她，迟迟没有回答。
红凝直视他的眼睛：“你想要我修仙，真的只是因为前世欠我？”
红凝试探：“你前世欠我，所以想助我修仙来还？”
锦绣没有拒绝，轻轻搂住她。
文信叹道：“我原以为度得此劫，百年之后再飞升，如今虽说事出意外，但能脱去这肉体凡胎，修得长生，也算遂了我平生之志。”
锦绣道：“算是。”
锦绣道：“我欠你的。”
红凝道：“师兄做事向来谨慎，不会怎样的。”眼睛却不自觉瞟了瞟门。
白泠也惊：“这……”
见他担忧，红凝反倒笑了：“师父放心，我又不是一个人，不是还有师兄在么。”
房间里，红凝小心翼翼捧上汤药：“师父。”
“但我天生一颗凡心，实在不合适修行，”红凝趴在他膝上，“不如来世师父再来点化我吧。”
文信不答：“待白泠回来再说。”
红凝没留意，垂下眼帘，笑道：“师父养了我这么大，我却没尽到半点孝心，来世更会忘了你们，未免有点没心没肺，师父不要生气就好，要不我先给你磕三个头赔罪？”说完，她果真跪到文信面前，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。
红凝道：“你真想要我修仙？”
说完这段话，手心已沁出汗水。
锦绣道：“仙道永恒，只要你肯修仙，终有一日会再见到他。”
答案明明白白摆在面前，却不愿去相信。
袖中双手微微握起，红凝终是鼓足勇气，定定地看着他：“我们不是同类，我修成仙，是不是就可以跟你在一起了？那时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保护我？”
文信笑道：“我正有这意思。”
怀抱散发的温度叫人留恋，红凝沉默许久，低声：“你真的不能救他？”
手很漂亮，色泽温润，干净无瑕，五指修长，透着令人安心的力量，红凝看着它犹豫，迟迟没有动作，它却主动扶住了她的臂弯，将她从石上拉起来。
提到白泠，红凝忍不住好奇：“师兄以前好象是住在昆仑山？难道他被师父收服，所以才跟着修行的？”
红凝忍不住挑眉，半开玩笑：“你对我好，难道不只是因为这个？”
红凝看看二人，没说什么，出门去了。
死亡并不陌生，人人都会经历，奇怪的是，明明每个人都知道这简单的道理，待到身边亲人离开时，仍会忍不住伤心难过一番。她是活过两世的人，本该比别人更豁达，谁知到头来还是难以幸免。
红凝呆了呆：“你一直跟着保护我，也是因为这个？”
红凝故意瞪回去。
仙凡有别，过于留恋尘世只会引出祸事，文信不答，摸摸她的脑袋：“当初收你为徒，也是因为你我有缘，今后我自有去处，你不必再多记挂，像往常一样过便好。”
锦绣示意她说。
锦绣道：“如你所说，生死轮回与长生本无差别，你师父终会修成鬼仙，从此不入轮回，何必烦恼。”
锦绣皱眉：“不入轮回，无生死离别，这样不好？”
红凝心中一动：“我好不好，对你很重要？”
白泠道：“师父服下它就能保住肉体，待百年后修行圆满，必能飞升作散仙，不比鬼仙更好？”
文信拉着她许久，才松开手，吩咐：“你先出去走走吧，我有几句话要与白泠说。”
红凝忙道：“他去采药了，这次可能走得远些，应该快回来了。”
文信愣：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
锦绣道：“仙缘难得，不知多少凡人梦寐以求，放弃可惜。”
文信点头：“药已经不少，如今天热，他的法力可能会受点影响，还是少出去为妙。”
文信摇头：“你怎的如此糊涂！并非我不愿留下来，只是享用此物，需要极大的福德与仙缘，我恐怕没有，凡事不可强求，我寿数将尽，合当如此，你擅自盗取神族宝贝篡改命数，将来事发必招灾祸，于我更无益。”
红凝移开视线，不答。
红凝想也不想，顺口道：“那你再变一次茶花让我看看，以后就不用再欠我什么了。”
红凝扶着他的膝蹲下，口里笑：“怎么会，钟仙说师父迟早会载入仙籍，我就是有点舍不得。”
白泠沉默半日，点头。
锦绣含笑：“你打算如何？”
九叶灵芝，修行之人谁不知晓，传说它与九转仙丹一样具起死回生之效，纵然魂魄离体，也能从地府阎君手上强行引回，可惜它生长在昆仑神界，并非凡间之物，举世难寻，有缘人方能得之，因此大都是出现在传闻中，少有人能识别，如今白泠竟能取到这样的宝贝，文信怎不震惊，立即低斥：“你盗这个做什么，快些放回去，若叫上神发现，必会降罪！”
白泠道：“这是本族神物九叶灵芝。”
红凝道：“就怕我是个俗人，没有那样的仙缘。”
红凝忽觉烦躁：“我不喜欢修仙。”
背后传来一声叹息。
红凝道：“修仙只不过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，他们修得长生不死，我们有轮回转世，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是人间的规律，身边的人离开，我确实会伤心，但也会好好活下去，师父选择修仙，我却有我的人生，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工夫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。”
红凝并不迟钝，听出话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，顿时放了心，越发大胆，再次转脸望着他：“我就是这么放肆，你，会不会等我？”
红凝双手抱膝，木然看着溪水。
夜幕未降，天边已有月亮升起，等了这么久都没有意料中的消息，红凝略觉安心，这才动了动身体，准备起身回去照顾文信喝药。
凤目含笑，上下打量她。
文信端坐在桌旁，已经换了身新衣，闻言接过药，却没有立即喝，随手搁到桌上：“白泠出去有几天了？”
锦绣微笑，伸手：“是我。”
红凝道：“他是我师父，是我在这世上的亲人，我不想他这么早就走。”
文信摇头，闭目。
文信道：“有心修行，未必就不能成，我早年曾写得一卷书，修行之法尽在上头，你若有心，便去翻来看看，将来或有重逢之日。”
锦绣道：“对你有好处。”
白泠道：“但她很想送师父。”